【文アル官方小说自翻】无名的天才 四章 河童
【接下来到名侦探芥川为大家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一
早晨到来了。直到昨天的寒冷如同谎言一般,我从被子里露出的脖子还保留着余温。我睁开眼睛,光线很柔和。小鸟像漱口似地叫了两声。
真是一个叫人忘记世界正在被侵蚀的早晨。在这种日子里人们都会想死去吧。可是,现在的我却回忆不起这种心情。我作为我自己诞生了。
帝国图书馆一片寂静。本来我是想这么主张的。但是,我们果然得挽回这一切。我洗完脸,套上和服的袖子,走出房间。
走在前往有碍书棚走廊的途中,我与宽汇合了。两人并排行走着。步调自然地合为一致。宽将汉方药一饮而尽。
“不吃早饭可以吗?”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也不饿。”
“一副干脆利落的表情啊。”
说完,宽窥视着我的脸。我微笑着,坦率地告诉了他。
“生前的芥川龙之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直很烦恼。”
宽用一丝不苟的眼神看着我。接着,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很像你噢。”
我嗯地点点头。
“谢谢你。”
走廊的尽头,可以看见收着有碍书的书棚。在那前面,久米站在那里。
喔喔,宽这么打了个招呼,露出笑容。
“你也没事啊,太好了。你愿意协助我们吗?”
可是他什么也没回答,也没有走近,他只是退了一步走到书棚旁,看着我们这边。
我和他目光交汇。互相凝视了五秒左右。
他低下眼睛从我们身旁走过。
我微微一笑。
“怎么了?”宽歪着头问道。
“走吧。”
圆桌上的地狱变还是昨天回来时放着的模样。
宽用严肃的声音说道。
“照这样下去,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侵蚀。时间限制可能比想象的还要早。”
“按照我的设想,这应该就是最后的潜书了。”
我回答。欸?宽这么看着我。
二
这是上回场景的后续。七月二十四日的夜晚。上空出现了一片混杂着洋墨的浓厚乌云。黑暗之中,车站像蜡烛一样燃烧着。在相当远的地方有看热闹的人。在我们附近并排站着警官和给我们看地狱变照片的男子,仰望着火焰。
首先,我们改变了他们的意识。消去了他们关于阿辰负伤以及我们返回的记忆。之后就顺利了。火灾后的处理也好,男子的送行也好,都交给警察了,我们赶紧离开了车站。正题不是这里。
我先行穿过人群,快步走向目的地。宽在我身旁并排走着。
“你说这就是最后了,是怎么回事?”
“嗯。”
我吸了口气。尽量注意说的很清楚。
“这个有碍书里有很多谜团。地狱变的未来这一世界观、消失的女儿遗体、屏风里画着的眷属、被拆除的良秀之墓、空旷的车站、像病房一样的图书馆、夜里听到的猴叫声。”
“是啊。”
“虽然很难决定要从哪里开始说明,但最简单的是猴子。在地狱变里,猴子良秀即使被牵着也逃走了。因此,我们得出结论,它在被杀之前是不是留下了孩子。它的子孙不正是住在那座山里的猴子吗?之类的。”
“没错。但是,我们不知道它特地下山来到良秀之墓的理由。”
“那是对良秀的执念。”
宽对于怪谈还是很有抵抗力的,但是此时的他却感到毛骨悚然似地低下眉头。
“你认真的吗?”
我微笑着。
“只不过,这不是猴子的呢。”
“完全搞不懂。”
“猴子自身的理由可是很单纯的。它是来拿食物的。宽在落下比斯科蒂的碎渣时,一转眼就聚集了很多蚂蚁吧?那一带的蚂蚁窝特别多。墓碑也被打扫了。于是,我思考了一下。有人来过。在给猴子喂食。”
“特地这样?”
“没错。特地这样,从其他地方过来。”
“是谁?”
“侵蚀者。”
要说起与这个世界和故事的根源相关的人物,这样考虑是最合理的。侵蚀者能被作中人物认识。但是如果是在没有人烟的墓前,而且是夜晚的话,就很难看到他的身影。
“但是,为什么?”
“给猴子喂食或许是扫墓时顺便干的吧。但是,我觉得他对猴子非常的热爱。准确地说,是被命名为良秀的猴子、的子孙。”
宽歪着头。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只凭这些零碎的情报是无法理解这个故事的本质的。
“为了解读这些,有必要考虑一下消失的女儿遗体以及屏风上描绘的眷属。牛车燃烧殆尽后,那里面没有女儿的遗体。犯人是名为火车的妖怪。”
我进行了关于火车的说明。
宽继续追问。
“如果是带走坏人的话,良秀应该会被带走吧?”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过。但是,如果纵观整体的话,就会发现一个假设。”
“什么假设?”
我一边走,一边看着天上。夏天的雨云笼罩着天空。
“想要确认它,必须见到侵蚀者本人。”
“你知道他在哪里了吗?”
“恐怕是的。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他偷了地狱变。所以地狱变应该还藏在某个地方。”
宽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不、等等。屏风不是应该早就被破坏了吗?侵蚀者是为了破坏地狱变的故事才进行侵蚀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情节应该是作为标题的屏风最先被破坏掉。”
“如果是普通的侵蚀者就会这样呢。但是,那样的话应该也没有拿走的理由。只要当场毁坏或烧掉就好了。然而他却偷走了地狱变。因为目的不是破坏,而是转移场所。”
“为何特地这样做?冒着被暴露的风险。”
“这里就是这个事件的关键点。”
我微笑着。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一定,不是打心底为解决问题而感到高兴的表情吧。
我们正好到达了目的地。
是以前来过的咖啡厅。我们站在房檐前。天空中的气流轰隆轰隆地叫着。混杂着洋墨聚集在一起的夜晚的乌云卷成旋涡。开始下雨了。
门上没挂牌子。
“进去吧。”
“欢迎光临。”
和以前一样的青年店员带领我们就座。
喝了一口水后,我拿起桌上的菜单。我点了混合咖啡,宽点了冰的黑咖啡。我放回菜单,把旁边的烟灰缸拿到手边。
“可以吸烟吗?”
“当然。”
店员微笑着。我点着了敷岛牌香烟。宽像是在追问下文似的继续说道。
“那么,侵蚀者为什么要偷走地狱变啊?”
我摇摇头。
“首先先喝一杯吧。”
在这个地方,有必要慎重地进行工作。沉默的时间过去了,咖啡终于送到了。我充分享受着香气和味道。过了一会儿,我熄灭了敷岛香烟的火,宽焦急地看着我。
“喂,已经够了吧。差不多该继续——”
“稍微喝太多了。我去下洗手间。”
我站起身。喂,宽惊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就这样离开了座位。
我打开米黄色的木制门。内部装修照旧是咖啡厅的洗手间。左手边有镜子和洗面台。正面有一个日式便器。洗脸台和便器之间没有门。
我一边确认这些,一边进去上厕所。把手轻轻地洗完后,我走出洗手间。
“这次洗手间可以使用了呢。”
我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对青年店员说道。
“嗯嗯,当然。”
他的眼神很温和。离开座位后,我知道宽现在很困惑。我没有回座位,而是背对着洗手间的门继续说道。
“这家店里一直只有你在呢。”
“嗯嗯,我一个人在经营。”
“白天。”
我说。
“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在店里待了三十分钟左右。没有其他店员,如果需要休息三十分钟来接待客人,洗手间回到可以使用的状态不是很正常吗?”
店员没有回答。宽似乎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看着店员的眼神变了。
我继续说道。
“为什么不让洗手间恢复使用?因为那时候,这里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
店员果然没有回答。我慎重地斟酌语言。
“违和感还不仅如此。虽说是白天禁烟的店,但是烟灰缸却在桌子上。”
“正好是我打算收拾东西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吧。”
他终于回答了。表情还很柔和。
“是说没有准备好吗?”
“嗯嗯。”
“这就奇怪了。平时能吸烟的店,如果只在一定时间禁烟,在店前常备烟灰缸是自然的事。”
店员没再多作解释。我更加确信我的推理了。
“为什么外面没有烟灰缸?因为其实这里是通常能吸烟的店。那样的话,在店外就不需要设置吸烟室。但是,那个时候除了撒谎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有要是吸烟就麻烦了的理由。为了掩盖一旦被发现就很棘手的事实——不,是为了守住,这么说对吗。”
我已经等不及店员的回复了。
“那个时候,这家店里有刚刚偷来的地狱变吧?”
夜里的雨哗啦哗啦的,像耳鸣一样聒噪。
三
“地狱变是在七月二十四日早晨被盗的。也就是在我们第一次来这家店的不久之前。地狱变被藏在了这家店里。随后我们进来了。”
“漂亮。”
说完,青年突然呼出一口气。嘴角上扬着。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眉间的距离缩短了。
“啊啊、不,请继续。”他微笑着说道。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但是那份恐惧,与厌恶完全相反。因为他像个纯真的孩子。明明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但脸上却浮现出不会让人感觉到杂质的表情,我的节奏被打乱了。
“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不将准备中的招牌摆出来?”
如果摆出那个的话,我们也不会去店里。我没注意到违和感。
“啊啊,因为不在身边呢。”
“身边?”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不能运动。因为神经系统的疾病。”
他开始讲起一个简短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患有罕见疾病的少年一生的故事。他因为生病,几乎不能外出,读着书度过了一生的许多时光。
宽低声说着“啊啊,所以图书馆才”。
原来如此。图书馆的内部装修像医院的理由,是因为对他而言读书的场所就是医院。同时,他连参观图书馆的机会都没有。内部装修这种东西,如果不知道就描绘不出来。
“这里之所以是现代,也是为了能用我匮乏的知识和写作能力描绘出来,因为我必须要得到这个世界。”
他这么说道。
“我选择隐藏在咖啡厅的理由有两个。第一,是因为我对店内的描写很有自信。我住的医院里有家咖啡厅。但不幸的是,那家咖啡厅没有门。关门的时候,只放个低矮的隔板。”
“所以才不知道开店与闭店的牌子啊。”
“不,作为常识我是知道的。但是,因为没有实际地看到过那幅场景,所以就忘记描写了。不过我没有忘记门铃呢。果然,单纯的知识和具有真实感的记忆是不同的。”
这是我非常赞同的话。真实到心里有点难受。
“但是,我变成店员的模样了。”
“这是第二个理由。我很憧憬啊,咖啡厅的店员。总觉得很有文学性。以前的咖啡厅只卖简单的料理,也很方便。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在家里也做过这种消磨时间的事情,总算是模仿出来了。”
文学性,他这么说时的表情非常温柔。我虽然注意到了这件事,却假装没有注意到。
“在这种境遇下还能描绘出如此细致的街道,真是个威胁。”
“比起在水槽里游泳的企鹅们,隔着玻璃眺望的客人也是有能关注到的东西的。但是,这归根结底是远距离的视角。没有内容。”
“就像车站内一样。”
“嗯嗯,因为我没有进去过。也从来没有坐火车出远门过。”
他害羞地低下了头。就像不知道怎么买车票而感到羞耻的小学生。突然间,我搞不清他到底是青年还是少年了。
我担心听他那漫长的过去会使自己的判断迟钝,于是看向洗手间的门。
“回归正题。我们进店的时候,洗手间里有屏风吗?”
“不,是衣服。因为会成为证据,所以装进垃圾袋里了。”
“上面有血迹吗?”
“嗯嗯,杀掉住持时留下的。”
杀掉,他如此简单地说出了这个词语还真令人害怕。我总算是忍住了。
“屏风放在后门了。大家回去之后,我把它包的严严实实的。”
“原来如此。只在那个时候禁烟,是为了让我们从店里早点出来吗?”
“不。”
“说的也是。”
暂且沉默了一会儿的宽惊讶地看向我。
“快解释成我也能听懂的话吧。”
“因为不能让地狱变泛黄。”
我回答道。泛黄?宽歪着脑袋。我点点头,重新看向青年。
“我也觉得这里的文意很难理解。但是,从行动上逆推的话,只能认为是这样。如果只是为了早点打烊就坦白的话,禁烟这个谎言就太危险了。你为了盗取地狱变制定了杀人的情节。而且,因为你无法容忍屏风被弄脏,所以撒谎说是禁烟。”
然而,我认为这与试图将地狱变这一小说从人世间抹去的人的心理完全相反。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能告诉我吗?”
“因为我自己想把它放在身边看着。”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压低了。只是这样,总觉得听起来像是别的成年人。少年和青年的边界,似乎在危险地摇晃着。我窥视着他的眼睛。黑不见底。像洞一样。
“你果然不憎恨地狱变吗?”
“这种感情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只不过,我确实是爱着它。”
爱。这个词真让人觉得与侵蚀者截然相反。
“那、是画吗?”
“画也有,小说也有。”
小说也有,吗。我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必须要逐一确认一下。
“虽然我不知道爱这个词的含义。至少地狱变的画,应该只是你脑海里创造出来的虚构物。”
小说是文章的艺术。在其中登场的画,只能靠读者的想象力来填补了。
“这样就够了。对我而言,这幅地狱变的画,一定比任何真品都生动的多,这对我来说就是真品。因为我想看一眼那个真品,所以就抢走了。”
“为什么要描写火车?”
这是最大的谜团之一。
“包含了它,才是我爱着的地狱变。”
这样就够了。他重复道。
还不够。我还没有掌握他的文意。
“这个故事,就像我单方面向你展示我的世界的信件一样。因此,作品中没有设定主人公。”
“那,这是以我(读者)为主人公的小说吗?”
“在我看来即使是现在,作者也还是您,读者还是我。”
说完,青年温柔地笑着。
如果把有碍书当成一本书的话,那么就是从作者变为读者。但是,如果将这变为地狱变的话,那么就是读者变为作者。我们通过这一册书,已经交流了许多话语。
“我要向您表示感谢,芥川老师。”
——老师。
这个词,对我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
“你在寻求我的什么?”
“我有比地狱变更想要的东西。所以才导致了这次的犯罪。”
“那到底是……”
“芥川龙之介的新作。”
视野开始摇动起来。眼前青年的面孔晃动着,变成了似曾相识的模样。
那是我。就像我第一次在帝国图书馆的镜子里看到的,蜕变后的自己。
我意识到的同时,火焰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了。火星飞散到周围,落到地板上。这不是直至刚才都存在的咖啡厅的地板。注意到时我抬起头来,周围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白色地平线延伸的异质空间。火种在地面上像导火线一样疾驰,一转眼周围一面变成了火海。白色的画布上映着鲜红。我们被侵蚀者恐怖而又美丽的空想给玩弄了。
“龙!”
宽叫喊着。但是太远了。不知何时我和他的距离被拉开了。他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向这边跑来。但是周围不断涌现出形似恶鬼的那个眷属,使他无法到达这边。它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向飞来的眷属挥刀。准确地将头斩断了。从分成两半的脖子之间,我看见了在火焰中摇曳的自己的脸。他在微笑。
在我瞠目的瞬间,意识被切断了。
四
纯白的天空,纯白的地板。火焰像赤红的圆圈围着地板一样摇曳着。圆圈的内侧,只有我和他两人面对面。其他什么也没有。宽和眷属都不在这里。真是寂静。
我擦着额头。出汗了。这里真是热得要命。
“还真是一脸疲惫的表情呢,芥川老师。”
站在正前方的青年露出纯净的微笑。但是,那个容貌还是我自己。这是看到火焰所产生的幻影吗。我感到恶心,但不管怎么说先要询问一下。
“宽,怎么样了?”
“无需担心。如果您能和我聊一会儿天,我会恢复原状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不过是老师的一位读者噢。”
“为什么身为读者的你要变成我的模样?”
“这个理由,老师您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感到不快而歪着脸。他轻而易举就探进了我内心深处的部分。
“我的同伴们,都因为你的攻击陷入异常了。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仅仅是谷崎君、阿辰和志贺先生,从未和你接触过的作家也变成这样了。”
通常,在有碍书完全被侵蚀之前,应该是不会给现世带来危险的。我们把这个异常的理由假定为因为地狱变是以艺术至上主义为主题的小说。
青年说着“什么啊,就这种事”耸了耸肩。
“因为这是对天才们的爱。”
又是,爱。我皱起眉。
“与通常的侵蚀不同,我将普通人从作用对象中除去,而只限于作家。体现出来的效果特别好。就是这样。”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您回去后确认一下就行了。图书馆外面恐怕会很和平噢。”
这是我从未听说过的特殊情况。但是有碍书里出例外的情况也很多。追根究底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只有一部分作家幸免了?”
“为了让您这样到达我的身边。如果没有同伴支持的话,老师,您又会逃走吧?”
我再次对他这一表达感到吃惊。他真的很了解我。
“我的地狱变是对艺术的侮辱。曾经被敬畏的天才渐渐被轻视,坟墓被破坏,杰作被拿走,然后在这本书里艺术被完全遗忘的时候,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作家们也会失去守护艺术的力量——如果描写了这样的情节,我相信老师就会前来阻止我。”
这些话语,对于他这个被逼入绝境的犯人而言实在是有些高兴过头了。
“多亏了您,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他使用这个词的意义,我已经能自然理解了。我们身为读者和作者,通过地狱变已经见过一面。但是,书是单方面的媒体。读者什么都无法传达给作者。那一定是一切的开端。
“你只是为了和我说话,就做出这种事?”
“正是如此。很合理吧。”
他泰然自若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那么,没多少时间了。请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
“芥川龙之介选择了自杀。这个理由是什么。为了问这个,我才会在这里。”
我咽下一口唾沫。呼吸停止,心脏突然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视野一下子开始扭曲,他的脸、火焰、连天地间都变得模糊了。世界开始反常。
“如果很难回答的话,我就换个问法吧。火车让女儿消失的理由,您读懂了吗?”
来到这里时,我还没有什么自信。但是,他刚才说到想读芥川龙之介的新作。那么,文意就只有一个了。
但是,要用嘴说出来却犹豫不决。因为那是一种过于扭曲的思想。
“不知道的话,我就告诉您。这是因为…”
青年吸了一口气,略微抬起下巴仰望天空。白色的空间里,赤红的火星在飞舞。仿佛是天堂与地狱的对照,我心不在焉地想道。他再次低下下巴,凝视着我的眼睛。
“良秀选择死亡的理由,是因为女儿。”
良秀是天才。如果是为了画的话,即使牺牲其他的任何东西也不会有罪恶感。
不过,他只对女儿不是如此。溺爱女儿的良秀,对女儿见死不救之后就自杀了。
“我不能容许故事以这种方式结束。”
果然很扭曲,我无意识地皱起脸。但是,我理解那份扭曲。我心中确实也存在着这份扭曲,所以我才会来到他身边。
“你是这么想的啊。”
我的唇自然而然地动了。
“天才有身为天才的责任。那就是继续创作优秀的作品。”
“嗯嗯。”
“如果妨碍创作,那么就应该抛弃普通人怜爱孩子的情感。”
“就是这样。”
“如果天才产生了能给予那种人普通情感的东西,那本身就是罪。”
“对。”
“你把从天才身上夺走天才性、并使其自杀的女儿当作这个故事中最大的罪人。所以令遗体消失了。”
“嗯嗯。”
点着头的青年声音逐渐高昂,笑容洋溢着幸福感。恐怕是在抬举我的话。
这对我来说很恶心。但同时,却怎么也无法否定。只有我能理解他的内心。一想到芥川龙之介这一过去的才能就烦恼不已的我。这样的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的恶心,但怎么也恨不起来。
肯定自我主义。谷崎君的话在我的脑内回响。
不知不觉开始感到口渴。我尽力振动着喉咙说道。
“但是,这种读法却过于偏激。”
“爱总是偏激的。”
青年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毫不畏惧地说道。
“天才为了创作作品,牺牲他人有什么错?无论是亲生女儿,还是社会,还是世界,把一切都扔进火里,如果能诞生出杰作的话,那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因为我被文学拯救了。”
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的青年看着我。嘴上笑着,瞳孔却放大了。简直就像地狱的洞穴一样。
“请回答我,老师。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抛弃读者。”
他以近乎残酷而无邪的态度向我寻求着芥川龙之介。
他打算背负留下许多名作的文豪的重担。
我的水面上滞留着沉淀。那是无法消去的。也许我会慢慢腐烂,总有一天会把我侵蚀的。我一直想逃走。即使只有一个,如果小小的齿轮能稍微偏移,那我肯定能从他眼下逃走了吧。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留下了最后的最后一小撮身为作家的骄傲。正因为如此,我才张开像铅一样沉重的嘴,动了动有铁锈味的舌头。
“现在的我无论怎么回答,都会变成谎言。”
我知道这是无可救药的答案。但是,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对读者通常要诚实。不能撒谎。
我觉得他会失望。但是一瞬间后,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呼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现在的您不是自杀了的芥川。”
他说道。
“那么,请继续写下去吧。写下从今往后的、芥川龙之介的故事。”
这意想不到的话语,令我失去了声音。
我不是他所寻找的芥川龙之介。可是,他却说让我写下去。没有蔑视也没有同情,依旧粗暴地向我寻求着作品。为什么?我想了一下,答案只有一个。
他爱着芥川(我)。
我用力咬着下唇。我无法再说更多的话了。
“其实,我只是想将这件事传达给您而已。这是我给您写的粉丝信。”
我只是这么看着他的眼睛。他在微笑。看起来真的很幸福。在他的瞳孔深处,我一瞬间感觉看到了可怕的怪物。但这一定是我的错觉。对我而言,他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年幼读者。
“请保重。”
他这么说道。
一瞬间,一道热光闪过,我立刻闭上了眼睛。残光在眼里残留了一会儿,不久便消失了。龙,我听见远处有人这么呼喊我。迟来的是身体在摇晃的感觉。在地狱的烈火之后,因为那双手的温暖过于温柔,令我有想要再睡一会的心情。
恢复意识时,我被宽扶起来了。
“没事吧?”
宽这么问我。
“没事。”
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我借着宽的肩膀站起来。景色变回了咖啡厅。可以说是全部烧光了吧。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全是一片焦黑。桌子和椅子破散了。这是战斗的痕迹。脚下还堆积了几具仍在燃烧的眷属尸骸。
“他呢?”我问道。
“他?”
“那个青年,在哪里?”
宽惊讶地皱起眉。
“喂,你脑袋也被打了吗。你在说谁啊?”
“你问是谁,是侵蚀者——”
“那家伙的话,在我收拾眷属的时候,你不是把它打倒了吗?虽然被那个怪物用火焰分开时我很着急,但总算是战胜它了。”
“怪物?”
“你看。”
说完,宽用下巴指着店内。后门的烧痕是最严重的。全身碳化的尸体背靠着门,低着头。这是比在寺院打倒的眷属还要大一圈的、丑陋的火车。根本看不见青年的影子。
旁边紧挨着化为灰烬的屏风。
“地狱变。真想看看真品啊。”
宽这么说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真品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啊。”
这里的地狱变,是由读者创造出来的,像阳炎一样的梦。如果说我不想看的话那绝对是谎言,但是这个职责应该交给读者,我们应该站在给读者看到梦的那一边。
我看着店的出口。在被烧毁的门的另一边,看到了夏夜的星空。雨已经停了。
“回去吧。”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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